博丽神社境内

梦结び

血桔梗

秦王殿下请用茶:


终于完成夙愿,写完了这篇文章。虽然很想哭一场,无奈心好累鼻子好难受哭不动了。其实大部分是去年夏天在日本时认真做的笔记。零零散散的片段,有些是在福知山城记的,有些是听谷性寺的住持说的,有些是在琵琶湖宾馆看书看到的,还有些是在大津闲逛看着坂本城日出日落自己加戏脑补的。当最接近事实的真相展露眼前,我才发现世上最能打动人的不是小说,而就是那血淋淋的历史。它是血腥的,不完整的。人心充满矛盾,复杂而深险。但正因如此才真实,也正因为真实,才刻骨铭心。一个时代的结局其实是千千万万的因缘所致,即使一直拼尽全力,也难有美好的结局。我想光秀的确亲手为他们的时代,为他的感情与道德,选择了一个最圆满的结局。所以才是战国第一男神嘛。(听说日本学生经常把本能寺之“变”错写成“恋”,你们真是太污知道得太多了23333。)

 

血桔梗 


织田信长x明智光秀

 


 

丹波国的龟山城,如今的龟岗市东边,有一条通往爱宕山的漫长参道。天正十年五月,明智光秀曾顺着那条小路走向爱宕山的爱宕神社。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无边细雨中踏过泥泞山路,早已不得而知。如今只有一首连歌留下,首句为光秀所作——

“时已至,五月雨,天下倾。”

 


 

明智光秀很小的时候,亲生父亲便去世了。他被过继给叔父光安,并以唯一的宗室血统成了家族的继承人。土岐明智氏是清和源氏的血脉,但物换星移物是人非,平安朝高贵的皇族血统,到了光秀父辈的时代,不过是空有一座千人小城的落魄贵族而已。

但血脉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虽说这个明智长山城既不起眼也不富裕,光秀却还是成长为器宇不凡的青年,举止优雅,满腹诗书。城主光安十分以他为傲,时常将他挂在嘴边,有一次跟家臣叹道:“如今京城的皇族子弟,恐怕没有一人比得上十兵卫。但我却只有这样一座城池留给他,实是可惜可叹。”

说来倒真是可叹。因为到最后,光秀却连这座城也没能继承。

弘治二年的深秋,稻叶山城主,当时的美浓霸主斋藤义龙,在杀兄弑父后领兵来犯。当时义龙所带的兵力大约是明智城的四五倍。所以不消两日,胜负已分。城破之前,光安把光秀与自己的次子光春招来,对光秀说:“城将破,你是宗族唯一的血脉,一定要活下去。”他又说:“我对不起你父亲,也没能替你守好这座城,就把光春留给你做侍卫吧。前路坎坷,复兴明智一族的重任便要由你承担了。”

光安派了一小队人马从山路悄悄护送光秀与光春离开。而后他便切腹子尽了。他的妻儿兄弟也一并殉城。

很多年以后,光秀在征战之时曾经过这里,那时的他已是镇守一方的大名,而明智光春也早已改名明智秀满成为他手下骁将。光秀站在枯草瑟瑟的荒废城池前久久沉默,想必在遥远的思绪中,他看见了城破之时染血的桔梗旗吧。虽然光秀一直想要重建明智城,但后来终究是没有实现。此是后话。

 


 

尾张的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一战成名,夺取今川义元的首级之时,光秀已成为朝仓义景的家臣。越前地属北陆,朝仓氏乃是统治该地极富盛名的大名。但朝仓义景却真不是什么胸怀大志的主君,对他来说,琴棋书画诗酒花便是生活的全部。不过他待光秀倒是不错,或许因为光秀极富才情,俩人在风花雪月上倒挺投契。光秀也很感激他,在城破族灭四处流亡的时候慨然接纳了自己。

再说信长。其实光秀很久以前就见过信长,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大约是十年以前,光秀作为宗家嫡长子去稻叶山城会见当时的城主斋藤道三,当时还是少年的信长也在城中。正值七月酷暑,午后阳光炙热,蝉声不绝,道三乐呵呵地指着信长向光秀介绍:“瞧,这是我女婿!”光秀朝信长点了下头,但信长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礼。光秀也不介意,笑了笑,心里想,还是个孩子啊。信长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愣头愣脑地红着脸大声来了一句:“你、你、长得可真像我、媳妇儿!”

光秀愣了好半晌,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好气又好笑,旁边的斋藤道三哈哈大笑:“上总介大人还挺有眼光!”坐在周围的家臣们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

想不到那个傻乎乎的男孩已经那么出色了——光秀在一乘谷城的府邸中得知桶狭间今川义元败亡的消息。当年信长才十六岁吧,当时他说话可真欠揍,不知道现在他长成什么样儿了呢。光秀若有所思。其实光秀这时候也就那么一想,倒真没觉得自己还会见着信长。此后,在一乘谷的生活也没什么变化,义景时常来找他,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光秀,我们来下棋吧”“陪我去赏花”“今儿个觐上来的沉香不错。”诸如此类。光秀只有苦笑,心想身在如此乱世,我这主公可真是与世无争。直到又一年的正月,将军足利义辉派兵部大辅细川藤孝来回礼,才彻底改变了光秀的人生轨迹。或者说,这是他注定应该走的道路。 

细川藤孝似乎与明智光安是旧识,具体有什么渊源光秀也不清楚,但这位青年对光秀似乎特别有好感,在一乘谷的日子每每与光秀秉烛夜谈,聊尽风花雪月与天下大事。搞得义景很不高兴,但碍于将军家的颜面,只得隐忍不发。这日终于藤孝要回京了,光秀与义景及众家臣一同送他,没想到细川藤孝突然说:“光秀以天下为己任,不知有没想过侍奉将军?”这句话让光秀和义景都怔住了。侍奉将军就意味着成为幕臣,虽说此时已是乱世,幕府已无大权可言,但若能在足利幕府奉职于将军,绝对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光秀既吃惊又尴尬,毕竟义景于他有恩,自己在一乘谷也待了这么些年。而义景那边脸都黑了,一句话不说,只冷冷地盯着藤孝。光秀连忙开口:“大人如此看重,真是感激不尽,但我闲散惯了,恐怕高攀不起。”细川藤孝毫不介意,笑着说:“无妨,我还会再来。”

不出一月,藤孝还真来了。这次他直接带来了将军义辉的敕书,要召光秀进京任职。其实光秀当然想过自己的前程。灭族之仇尚在,复兴大业皆在自己一人身上,一直在这里待着始终不是办法。朝仓义景毕竟不是心怀天下能够助他实现理想的人。但义景于他确实有大恩,让他抛弃主君他绝对办不到。

这一日义景深夜来找光秀。

“外面这么大雪,殿下何必深夜来访呢。”

义景并未答话,盯着一旁的香炉,青烟袅袅。“是延历寺的伽罗吗。”他问。

“是。”

“人们说,伽罗焚烬的是千百年的历史。”义景说:“但反正最后也只剩一小撮灰烬罢了。”

“............”

“光秀,你走吧。”

“殿下——”

“你跟细川藤孝去幕府吧。”义景说。他略微低着头,烛火摇曳,光秀看不清他的表情。“明天就走!”他突然大声起来,然后转身就往外走,扔下一句:“我......我就不送你了。”

光秀当然没有隔天就走。但这事也算定下了。秀满先跟着细川藤孝前往京城,而光秀又在一乘谷住了一阵子。离开那天,又下了大雪。虽说不送,但义景却一直牵着马送光秀出城,越往前越走越慢。一直默默无言。

直到光秀遥望大雪终于开口,对义景说:“就送到这儿吧, 这么冷的天。”

义景停下脚步,想了想,最后只说了一句:“前路未卜,望君珍重。”

 


 

明智光秀作为足利将军家与各大名之间的纽带迅速声名鹊起。他在京城会见织田信长的使者之时,不过是入京一年多以后的永禄七年初夏。

“主公无论如何都想见您一面!”使者跪在他面前,额头抵着地板。

其实光秀也早有去信长那儿的意思。一来为复兴室町幕府而想,织田家的力量现在已足以依仗,足利义辉想必也对信长抱有很大期待,二来自己对信长这个人也挺感兴趣。

“待我与将军大人商议,便答复你。”光秀说。

这事儿倒进展得出奇顺利。义辉有心拉拢信长,而信长竟然也把自己那桀骜不驯的脾气收敛得彻底,表现出十足十的恭顺。于是不出一个月,信长的大队人马便把光秀风光地接到了自己新修的小牧山城。

其实看着信长准备的那顶华丽非凡的轿子和大队侍从,光秀真是百般不愿意坐上去。红色的缎子,还镶着各种各样的金边儿,且不说真是要多土有多土,简直跟出嫁一样。快到小牧山城的时候,光秀掀开帘子往外看,天守阁之上站着个人。红乎乎的一团。是信长吧,光秀想。他还真是喜欢红色,搞这么喜庆,真当自己是山大王娶亲呢。

等下了轿子,光秀发现信长已站在城下了。他走过去,逐渐看清信长那张多年不见的脸,早已没有当年那么傻里傻气,多了几分暴戾与桀骜。配上他那个火红的狐毛披风,像野兽一样。

信长看他走近,笑了起来:“光秀!你竟一点儿没变。”

“好久不见。”光秀笑着答。

“还是长得那么像我——”

“咳——!!!”光秀连忙打断他,狠狠看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还这么缺心眼。也就是那张脸成熟了吧,脑子分明和以前一样呆。

信长愣了愣,真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才说:“哦,你累了吧。京城到这儿挺远的,要先吃饭吗?”

 


 

织田信长是个从不掩饰自己感情的人。对天下的野心,对人或事物的热爱,他都表现得直接而粗暴。或许因为他并非贵族出身,没有从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也或许只是性情使然。但不论如何,光秀似乎从一开始就被他的坦率与热情所吸引。这是一个可以坐揽江山的人,光秀想,他有足够的野心,也有与之相匹配的气概与能力。所以当那天织田信长扬着下巴直截了当地对光秀说:“若我能平定美浓,为明智一族报仇,你如何报答我?”光秀也毫不犹豫地笑着回答:“若果真如此,我愿倾尽一生,以此身侍奉殿下,统河山,平天下。”信长哈哈大笑:“好!”

其实这个时候,光秀的身份在织田家十分尴尬。他并非信长的家臣,而只属于幕府。或许因为他言行举止总是带着点儿公家人的贵气,时常有看不惯他的家臣对信长说:“明智光秀是幕府安插在主公身边的眼线,不可不防。”秀满将此类事告知光秀,光秀却只是笑着沉默,不置可否。他相信信长,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信长永远热情如火,正因为他的感情简单粗暴,才充满真挚。他对光秀的无微不至光秀相信那绝不只笼络人心的手段。

便是这之后不久,信长着手与北近江浅井长政结盟,对抗美浓斋藤氏。此时斋藤义龙已暴毙身亡,家督是只有十八岁的庶子龙兴。眼看一切顺利,但不久之后京畿却发生重大事变。将军足利义辉被倒幕势力暗杀身亡。

消息传至小牧山城,信长私底下对光秀说:“如此,你作何打算?”光秀答道:“我如何打算并不重要。但信长公应立刻拥立逃亡在外的义辉之弟义昭。趁上洛与将军拥立之机号令天下。挟天子以令诸侯。”信长心中很感动,他竟然不顾自身立场,只想到为自己筹谋天下。信长点了点头,然后温柔地说:“你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才问完他就觉得尴尬了,怎么听着这么像慰问新纳的侧室。光秀愣了好半晌,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信长怕他生气,连忙改口:“我是说,今后也许你会离开幕府成为我的直系家臣吧?”光秀笑起来,却终究未置一词。

 


 

信长对光秀的话言听计从。许多家臣对此愤愤不平,那个一向自以为是从来听不见别人说话的信长公,竟然对一个外臣如此倚重,就像被狐狸迷了心智一般。有人说,光秀城府深藏,阴险难测。也有人说,他留在信长身边别有所图。这些话传至信长耳中,他却嗤之以鼻:“我倒是真希望他有所图。”

但拥立义昭其实进展得很不顺利,主要是由于斋藤氏从中阻拦,让信长与义昭断了联络。如此一来,剿灭斋藤龙兴便又成了首要目标。

永禄十年夏末,织田军出兵美浓。光秀也在军中。事实上,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其实此时信长也不过是一介小大名,胜或败实难预料。但光秀依然感激他,至少给了他一个与过去了断的机会。这也是光秀第一次跟随信长征战。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光秀想,信长英勇善战,似乎计谋对于他来说都是多余的。他们顺利攻破稻叶山城,城主斋藤龙兴已从伊势的长岛逃跑。

信长站在稻叶山城天守阁上遥望远方,光秀单膝跪在他身后,用手撑着剑,低着头说:“光秀愿一生以此身侍奉殿下,平定天下。此心如一,永不相负。”

稻叶山城在此战中被摧毁大半,信长有意在留下的城池上建立一个新的城池。光秀对他谏言:“昔日周文王建国于岐山,其后武王灭纣,天下大统。主公可将新城唤名岐阜,并迁本拠于此,目指天下。”便是自此刻起,织田信长开始使用他著名的新朱印——天下布武。

 


 

永禄十年起,织田氏以岐阜城为据点向外扩张。永禄十一年,信长保护足利义昭进京,并拥立其为新幕府将军。受封为从五位下弹正少忠。义昭刚坐上将军之位时,对信长感恩戴德,甚至书状称信长为“御父织田弹正忠殿”,但不久他便开始傲慢起来。其实他为了再兴幕府,想要打压野望天下的信长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此快翻脸确实也是让人有些意外。

信长再次回到岐阜城是第二年的春天,刚好赶上樱花盛放的时节。他在天守阁上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光秀一个人站着,大概是被漫山遍野的樱花所吸引。信长下了天守阁向他走去。温柔的风吹过,樱如雪一般飘散,落了他们满肩满头。光秀听见有人的脚步,回过头看见信长,他不由自主笑了出来,说:“你回来啦。”那一幕印在信长眼中,他竟突地胸中一热,觉得他俩好像已度过了这漫长乱世。

“京城那边儿怎么样?”光秀问。

信长摇了摇头,跟他一起在山坡上慢慢走着。

“不过也并非毫无喜讯。”信长笑起来:“我得天皇召见,得了些赏赐,有柄纸扇据说是三条御用的画匠画的扇面,就给你带了回来。”他从怀中掏出黑绢秋草名物裂包裹的五骨纸扇。光秀接过打开,扇面上蓝紫的桔梗盛放,阳光在那瞬间落下,仿佛他亡去的整个家族得以再兴。

“你喜欢吗?”信长问得小心翼翼。

光秀抬起头冲他笑,说:“主公的恩情光秀估计今生是还不完了。”

 


 

入了夏,信长与义昭的关系愈发恶劣了。信长对义昭的限制让义昭觉得很没面子,而且信长时常无视幕府的敕令也让义昭心怀怨恨。信长想挟天子令诸侯,但义昭却不想做刘协。虽说幕府早已衰败,但义昭却有着自己的算计。信长虽是称霸一时,且实力强于其他大名,但若能将诸大名联合与之对抗,一定能将他剿灭。于是义昭便开始暗地里联络各地诸侯。各大名确实也有自己的计量,如同昔日六国试图合纵抗秦,虽以失败告终,但战略思想是绝无差错的。若能先灭掉织田氏这个最强敌手,之后天下谁主还不好说呢。

 

光秀万万没有料到第一个响应义昭的会是朝仓义景,他从来都毫无野心偏安一隅的旧主。义景给光秀写了一封信,而这封信落在了信长的手里。信长将那封手书递给光秀的时候,光秀沉默不语。那是光秀第一次感受到信长眼里深邃可怕的寒意。

“你不打开看看吗。”信长说。

“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光秀低声说。他不在乎以幕臣的身份与幕府反目,不在乎世人如何唾弃他。但对那个在最落魄时收留自己,又慨然放自己离开的朝仓义景,光秀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的狠下心与他拔剑相向。

“他似乎还挺想你的嘛。”沉默良久以后,信长说。他的声音很冷。

“自从离开越前,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光秀说。

又是一片静默。信长向光秀走进了几步,他们近在咫尺,光秀可以听见他的呼吸。

“我要征伐越前。”信长在他耳边说。

“............”

“光秀,你可跟我一起去?”

“............”光秀仿佛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渐渐变冷:“当年在稻叶山城时我便说过,此身为殿下所有,永不相负。殿下难道怀疑我吗?”

信长愣了几秒,脸瞬间柔和了下来:“不...... 我,我刚才,只是有点儿生气。”

 


 

元龟元年四月。信长率三万军从京出发亲征越前,不料盟友浅井长政突然背叛,从后方攻击。织田军腹背受敌,面临全军覆没的危机。信长这个人,虽说喜怒无常,乖戾暴躁,但如此危机,却并未让他动摇失色。光秀也一样,他泰然自若地说:“主公率领精锐轻骑从金崎撤退,其余将领断后。”他说得轻巧,且在地图上用纸扇比划得信心十足,他又淡定地说了些要点,似乎是诡谲妙计,毫无危险。众将领和信长都没有异议。但当信长整顿军队的时候,光秀却突然趁他听不见,对其余将领说:“去把主公的旗帜找一些给我,待主公走后,我率领本队在另一条路吸引敌人注意拖延时间。你们一定要坚守住,让主公平安返京。”

当时还不到三十岁的德川家康作为盟军也在断后的队伍中,他听完,于心不忍,说:“如此一来,光秀你岂不是——”

“我毕竟是朝仓旧臣,”光秀打断他:“他断不会杀我。时间紧迫,想不了更多了。走吧。”

各将领整装待发,光秀回过头看了看信长,他披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红色袍子,正要上马。光秀走过去,故作生气地命令道:“穿得这么红红火火的,生怕敌人认不出你嘛。赶紧给我脱了!”信长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眉眼含笑的光秀,自己也笑了出来:“哎,是是,究竟谁是主公呀。”但他还是听话地把那袍子解了下来。光秀接过:“快上马吧。我随后就跟来。”信长毫不怀疑地点了点头,上马走了。

光秀将信长的披风披在自己身上。他默默看着信长的军队越走越远,他想这一次没准儿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他了。光秀十分清楚这一战凶多吉少,自己八成就要葬身于此尸骨难存。但他毫不畏惧,纵使死,他也要尽量拖延时间,让信长有机会逃脱。人生短暂,能为知己者死已是幸运至极。更何况家仇已得雪,他也已毫无遗憾。他想等信长反应过来,一定又要暴跳如雷地迁怒很多人。但光秀不在乎。若自己死了,信长会很难过吧,但将来等他君临天下,一定会有更多很好的人在他身边陪伴他。可惜自己是没有那个福分陪他走下去了。

光秀转过身,握紧了手中之剑。

 


 

信长顺利撤回了京都。其余将领也陆续撤回,除了光秀。信长在京都的御所大发雷霆,非要自己再杀回去。家康劝阻道:“明智大人舍命殿后,不就是为了让殿下能逃脱吗。如今只有祈祷他平安无事。更何况我们现在根本也无兵可派。”

信长不听,相持了好一会儿。突然有飞脚跑进来报告说,明智军虽损失惨重,但竟杀退了穷追不舍的浅井朝仓军。

“光,光秀呢?”

“请主公放心,大人安然无恙。”

 

之后不久,光秀便带着仅存的残兵回到了京都。他只受了点皮肉伤,但浑身染血,看得信长心惊肉跳。

但信长并没有脱险。便是在从京城返回岐阜城的路上,出了一场信长刺杀事件。甲贺五十三家的杉谷善住坊在近江千草街道附近埋伏,用火绳枪企图狙击信长。当时信长的部队才从金崎败逃中喘过口气,早已疲惫不堪军心涣散,只顾着扎营休息,早日重返岐阜城,谁也没料到会来这么一出。当时信长正和光秀一起坐在树下吃饭团。自从金崎败退那一出以后,信长要求光秀片刻不离身。光秀给他倒了碗粗茶,信长刚想接过,光秀突然察觉草丛中有异动。他来不及想,便把信长扑倒在地,但那火药打中了他自己的肩膀。信长惊慌失措抱着浑身鲜血的他,大喊着唤来军医,根本没顾得上抓刺客。

 

光秀醒来之时发现已身在岐阜城自己的寝殿。烛火摇曳,似是深夜。他想起身,但是毫无力气,肩上穿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你醒啦。”信长温柔地低声说。光秀这才发现盘腿坐在塌边的他,面容疲惫,头发乱乱的,像极了以前那个傻乎乎的大男孩。

“主公何必守在这里,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光秀拼命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精神,但却终究是嘶哑而微弱。

信长默默地看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这回可真把我吓死了。”

光秀笑起来:“主公将来可是天下人,万不可为这种琐碎小事动摇。”

“............”

“你可知当时在金崎,为何我能以寡胜多平安返回京城吗?”

信长摇了摇头。

“因为我从来没有那样地害怕死去。”光秀轻声说:“在与敌军厮杀的某个刹那我突然觉得很遗憾,在你君临天下以前,我竟然就要独自战死沙场。”

“............”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么软弱。”

“............”

“所以请安心,我说过要以此身侍奉主公直至我们平天下。在那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信长依旧沉默地看着他,然后温柔地用手给他顺了顺鬓间头发,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说:“好。我知道了。”

 


 

岐阜城大雨连绵。

无休止的雨仿佛将这座城浸透得失去根基,或许是战事失利的影响,士卒的脸也愈发苍白。

信长立于廊下看了半晌大雨,光秀站在他身后,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想开口安慰信长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只是心口有些疼。

“光秀,”信长却先开口了,他依然盯着不知何处的远方:“虽然我曾说要天下布武,但直至今天我才真的明白。只有得到令所有人恐惧的力量,才能保护我们所想要保护的东西。这乱世之中,生存之道便是嗜血之道。唯有武力才能让天下臣服。”

光秀默默看着他,没有反驳。这话听着残酷,但光秀其实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他并不想让信长的手染上鲜血,信长是将来要坐拥天下的人,一切阴诡罪恶之事都应该由自己代替他去做。

“人心险于山川,利益当前,这个世上谁都可能背叛。”信长说:“但我知道,只有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我。”信长转过身看着光秀。他的表情突然明亮起来,笑着说:“所以他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光秀一直没有说话,但那个瞬间他冰冷的血在肺腑之中变得异常灼热。

 


十一

 

最先有征伐比叡山想法的是信长。家臣几乎全是反对之声。比叡山延历寺是平安时代初期最澄开创天台宗的本山寺院。自那时起便得到全天下的尊崇,且不说贵族,就连天皇也不敢对那儿有丝毫不敬。更何况如今此山之主乃是天皇之弟。虽说比叡山与信长是明确的对立关系,且延历寺已堕落不堪,酒池肉林,歌舞淫靡,但若正面冲突起来,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但光秀是支持的。他非常清楚,信长需要一个契机向全天下宣布他的政权对皇权的蔑视,对一切传统的蔑视。他们要彻底斩断一个畏畏缩缩停滞不前的时代。征讨比叡山不仅在战略上能够控制琵琶湖西岸,监视近江地区,令诸大名恐惧,还能将整个时代从古代权威及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纵然会是以血腥的方式。

信长执意为之。但没有家臣愿意主动请缨先锋。且不说会被天皇与贵族憎恨成为朝敌,只怕将来死后也会为史册记载得臭名昭彰。光秀却毫无犹疑地说:“让我去吧。”他平静而坚持的语气让众家臣惊异不已。这个有着源氏血脉,始终温润如玉的男人,竟然会愿意干如此肮脏遗臭万年之事。不知是疯了还是傻了。

信长却突然沉默了。

“请主公下令。”光秀跪了下来,他低着头,清秀容颜埋在阴影之中,却带着难以拒绝的执着。

 


十二

 

元龟二年秋。

 

冰冷暮雨模糊了光秀的视线。他轻轻握了握手中之剑,觉得自己的血渐渐凉透,心也已凝缩成一块冷硬的石头。在苍生与信长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信长。望了眼整装待发的军队,他拔出剑,直指比叡山,残忍地命令道——不论男女,不分老幼,不留一人。

比叡山的大火在琵琶湖畔烧枯万具尸骨,秋草腐烂,桔梗染血,那光景映在光秀冰冷的眼中,他却无法拾起最后一缕良知。就算是让他高贵的血脉入魔,就算用万人之血铸就他们的疆土,他也无怨无悔。此时此刻,他只愿用一切去换信长的君临天下。

 

庆功宴。


光秀默默地喝着一碗又一碗酒,灯火阑珊间渐渐觉得意识有些模糊了。四周觥筹交错,但他听不见乐声,却闻到刺鼻的血腥之气,他看见沙场沉寂,尸体瞬间腐烂,蛆虫在骸骨上蠕动,他看见自己浑身染血,站在万骨堆积的疆土上,面庞冷漠,鬼魅般微笑着。

“光秀。”

有谁在喊他,但是烛火摇曳,他看不清。

“光秀,你喝太多了。”

光秀迷迷糊糊终于看见信长的脸,他觉得很累,不想思考,他又端起一碗酒,但是却被信长捏住手腕制止了。

“回去休息吧。”信长把碗从他手里夺下。扶着他起来,他哼哼了两声,挣扎了几下,终于温顺地把头耷拉在了信长的肩膀。

 


十三

 

翩翩贵公子般的光秀向世人展示了他让人胆战心惊的一面。“明智大人宛若战神,运筹帷幄,智计无双。谋如张良,战如吕布。主公平定天下指日可待。”有人为了讨好信长,这样拍马屁道。“那个人是死神吧。走到哪儿哪儿就尸横遍野。”也有人私底下这样嘲讽。信长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沉默不语,看上去没有高兴但好像也没生气。但他却不再让光秀担任先锋了,有人怀疑光秀是否受到冷落,但却并非如此。光秀的恩赏不但没有减少,信长竟然将近江滋贺郡,琵琶湖西岸大部分地区,全部分封给光秀,并命他在坂本筑城。这也是信长第一次给手下将领分封土地。信长对光秀说:“这座城要极尽豪壮华丽,不要节省开支。你作为城主,即可监视比叡山,控制琵琶湖西岸,还可作为据点向丹波进攻。以后我们再在东岸建一座同样豪华的城,将我的居城从岐阜迁至那里。如此一来,两座城沟通方便,且可以共同作为以后天下的中心。”

他又说:“这段日子你就别出征了。好好修建坂本城,希望能早日完工。”

光秀愣了愣,天下风起云涌,别人都去打战,你竟然让我一个人在家安静地搞建设:“殿下若不放心其他人,让秀满驻守监工不就行了。现在政局暗涌,我们虽占有优势但一切都还不明朗。义昭依然在京都,朝仓浅井也都虎视眈眈,更不说其他大名。还有武田,我——”

“哎,你别急啊。”信长连忙打断他:“你最近不是肩上总是疼嘛,医师说火绳枪造成的伤极可能反复,而且最近你征战在外也太劳苦,休息一下没什么不好。”

“............”

“何况现在局势虽不算太安定,但武田自有德川、上杉、北条对抗。”

他说得有道理,光秀没有反驳,而且现在信长手下大将云集,确实也不差自己一个。光秀垂下眼睛。

“光秀,你做得够多了。”信长温柔地说:“何况,坂本这位置实在要紧,有你守着我才放心。而且这城以后我也要常住,你修的才能合我心意嘛。”

光秀心中感动,最近征战在外,难免受了不少伤,风餐露宿,身体也远没有以前好了。他想亲手为信长打下一个天下,但信长却反过来想要保护他。

“我知道了。”他说。

 


十四

 

光秀在琵琶湖畔修着坂本城。他也开始着手重建延历寺与西教寺。日子清闲下来,便有空多读些好书,走访一些明儒高僧。光秀虽说在战场上是战斗力惊人的武将,但其实与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一样,他热爱茶道汉诗,和歌与香道也造诣颇深。他时常独自走一个时辰的山路去见西教寺的住持,也参加些歌会与茶会。第一次见到住持的时候,他没有自我介绍。但后来时间久了,他觉得在佛祖面前隐瞒身份有些滑稽,便想解释。不料住持倒先笑着开口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光秀有些吃惊。

“你纵使粗布麻衣,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心志。就像你不管如何斋戒沐浴,也掩饰不住自己一身杀业与血腥。”

光秀苦笑称是。不过他也接着说:“但我并不后悔。像我这样的人,纵使死后下地狱遭受酷刑也理所应当。但在我有生之年,有些事我一定要做。”

住持慈悲地看着他,缓慢地说:“众生自有自己的命数,虽是借你之手,却也非你能左右。然而,光秀,你太执着了。到头来,一切如烟,无尽无灭,万法皆空,此生若梦,何不放下呢?”

光秀摇摇头,笑起来说:“放不下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数吧,我的血与魂都是为了换那个人的君临天下。天命昭昭,我们能做的微乎其微不是吗?”

住持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十五

 

再次见到信长,是年关将至的寒冬。坂本城本丸已建好,信长过来一起过年。虽说京城离坂本很近,但信长忙着征战外交,除了书信,连一次面都没见着。

 

光秀在城下望着等着,那天下了很大的雪,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冷。然后他看见信长骑着马率兵而来,披着紫色毛领的斗篷,他总是喜欢那么花哨的衣服。信长看见他,咧开嘴笑,狠狠用马鞭抽了几下马屁股跑过来。

“这么大雪,你干嘛在这里等!”信长下了马,半是责备半是心疼。

“主公难得临幸,臣怎敢坐在屋里喝茶?”他用一种软软的京腔开玩笑。

信长哈哈大笑。光秀带着他进去,替他脱掉斗篷。那个瞬间,光秀猛然闻到浓烈的血腥之气,仿佛自己在比叡山杀戮以后浴血的瞬间。他吓了一跳,斗篷从手里滑到地上。

“嗯?怎么了?”

光秀回过神,笑了一下:“没什么。”又好像什么都闻不到了,大约是错觉吧,光秀想。

 

大年初一,光秀一大清早非要把信长拽起来去寺庙祈福。信长从了。不过路上还是忍不住念叨两句,我堂堂第六天魔王竟然被拉去寺里烧香,传出去不得被别人笑话。光秀笑着回答,不管你是不是大魔王,我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信长便安静了,认认真真拜菩萨。

 


十六

 

元龟四年夏,织田信长进驻京城,驱逐将军足利义昭,室町幕府灭亡。年号改为天正元年。坂本城已全部竣工,壮丽程度堪称当时天下第一,城主是光秀,但也几乎是信长的居城。解决了幕府,信长决定接着剿灭那个碍眼的朝仓义景与背叛他的浅井长政。

 

天正元年八月,信长率三万大军进攻浅井氏的小谷城,将小谷城围困。朝仓义景率军前来解围,但被信长杀退。信长命光秀继续围困小谷城,自己率大军追击朝仓军,并在义景的大本营一乘谷城展开决战。光秀在自己的军帐中听着飞脚一次次带来的消息。织田军的战斗力他很有信心,而且战略也都和信长商量好了,获胜大概不成问题。但当这天飞脚传来消息说:“义景逃脱,暂时下落不明,信长公已顺利占领一乘谷城,可喜可贺!”光秀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备马——!!”他大声命令道。

 

太迟了——

一乘谷的街道已血共争流,遍地尸骨,女人的,小孩的,老人的。这座光秀曾生活过的城池,曾走过的街道已在大火与屠杀中成为了灰烬。光秀默默地走过那些尸体,腥臭扑面而来,曾经在这里生活的时光如同要惩罚他一般,在他心中不断涌现。他茫然地走着,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在这地狱的尽头——

是信长。

他站在那儿,背影如同鬼魅一般高大而残忍。

信长回过身,嘴角带着冰冷的笑,百姓的血溅在他脸上——

 

有什么在光秀心中瞬间崩塌。

 

“禀告主公,朝仓义景已在贤松寺自尽。”军帐中,传令官跪在信长面前报告道:“嫡长子爱王丸与其生母及其他亲族已投降。”

信长冷漠地“嗯”了一声。

光秀失魂落魄地站在他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敢问主公如何处置?”

信长没回答。没人敢接话,也没人敢替他们求情。沉默了好一阵,光秀终于轻声说:“既已投降,便留他们一命吧。爱王丸才三岁,责令他出家以后定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信长默默地看着他,然后冰冷地说:“光秀,你如此心软。是因为他是义景的儿子吗?”

“......”

“不要忘了你是谁的人。”信长靠过来,低声在耳边说。他的声音那么寒冷,他周身散发着杀人如麻者才有的血腥之气。光秀跪了下来,他几乎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仿佛有个邪灵突然住进了他的心里。光秀痛苦地磕下了头,祈求道:“请主公开恩——”

 

信长勃然大怒:“必须死——!!!”他吼道。

 


十七

 

朝仓氏的覆灭让在小谷城的浅井氏孤立无援。浅井长政小谷城惨败,自杀身亡。信长没有放过他的子嗣亲族。随后,信长平定河内,三好氏灭亡。信长凯旋而归,而又有件让他高兴的事。浅井长政的家臣礒野员昌逮捕到当年企图刺杀信长的杉谷善住坊,为了表忠心,立刻押解给了信长。

 

“给他用锯刑。”信长若无其事地命令道,他的声音那么残忍,没有人敢接话。

“你们没听到吗?”他又说了一次。

他的声音如冰水猛然泼在光秀心上。

“请主公三思!”光秀跪了下来:“他纵使可恨,但极刑万不可用。一旦——”

“你给我闭嘴!”

光秀绝望地看着信长,但其实他也明白,他们已堕落入万丈深渊,再也无法回头了。

“光秀!!你竟敢替他求情?他想杀我!难道我死了你也无所谓吗?!”

光秀把头磕在地上,痛苦地说:“不——!只要我在,就算舍弃生命也会护殿下——”

“住口——!!!”信长勃然大怒:“不可原谅!他差点杀了你!”

“............”

“我要让全天下恐惧,让所有人知道这就是反抗我,让你受伤的下场!”

 

当时的锯刑,并非只是以锯子锯断脖子那么简单。简单说来,是把受刑人倒插,肩部以下埋在土里,然后再以竹制的钝锯,从两腿之间慢慢向下锯。受刑人受难时间极长,且意识清楚,是比起车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酷刑。于是可怜的杉谷善住坊便在如此酷刑中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十八

 

天正二年的正月,信长依然是在坂本城度过的。年初一的深夜,光秀睡不着,便走出了寝殿。不知何时已大雪纷飞,冷月染上城楼。光秀静静地看了良久大雪。这么多年走过来,不知不觉间脚下已血成河,万骨枯。他用一寸寸血铸就了信长的江山,杀过天下有罪无罪可憎可敬之人。然后将信长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他一身罪孽罄竹难书。他埋葬了浅井氏朝仓氏,还有那个很多年以前在纷扬大雪中送他远行的朝仓义景——

“光秀。”

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光秀转过头,看见夜色中信长的脸。

“我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想什么这么入神?”信长笑着说,他好像心情不错。

“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转转。”

“是吗?看你的表情可像是想起了什么故人。”

“............”

“光秀,你想起谁了?”他紧抓着不放,嘴角带着戏谑的笑,残忍又固执。

光秀抬眼率直地看着他:“我想起朝仓义景,当年他送我离开的时候,也下着这样一场大雪。”

信长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眼中燃起怒火和不可理喻的嫉妒。但光秀不在乎,他痛苦地说:“我们做的事,真的每一件都是对的吗?夺取天下,真的要遍地弑杀吗?靠杀戮得来的天下一定不会长久。这两年我们做了些什么?极刑,屠杀?我可以忍受自己变得冷血无情,我可以做一切肮脏的事,但是你不行!你不一样!我从来不希望自己的主君一变成个残暴的人,这个天下也不需要一个残暴的君王!”

“你——!”信长愤怒地盯着光秀,然后狠狠地甩了袖摆,离开了。

 


十八

 

过了几日,信长又要设宴。这次的宴席特别隆重,几乎所有的重臣都去了,光秀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光秀的坐席离信长是最近的,暗示了他在织田政权中的地位。本来酒席还挺正常,大家有说有笑,但席中,侍从端来一只精致的桐木箱。信长似乎很高兴:“来,给我看看。”家臣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信长从那里面取出三个像碗一样的东西。家臣们莫名其妙地盯着。

“这是从朝仓义景,浅井长政,浅井久政那里取来的东西。”信长兴致勃勃地说。

光秀本来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只是什么漆器。但猛然间,他看出了——那是人的头盖骨,盖骨的裂缝处涂着厚厚的金粉,制成了酒器。

那一个冰冷的瞬间如此漫长,千万刀刃狠狠扎在光秀的心上。

“是用朝仓义景他们的头盖骨制成的骷髅杯。”

殿中如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愕然不语。但没过多久,像要掩饰惊恐与尴尬,有人笑了起来,然后大家都附和着哄笑起来。但光秀没有笑,他知道信长一直看着他。他听见信长冰冷的声音吩咐到:“用它们来盛酒,祝我们早日平定天下吧。”

那里面盛上了酒,轮流让家臣和将领们喝。

“光秀,这可是专程为你准备的。”信长亲自把朝仓义景的头骨送到他面前,他高高在上的残忍声音让光秀生不如死。光秀没有接,他的身子轻轻发抖。

很多很多年以前一乘谷漫天飘荡的大雪——

“你怎么不喝?”信长冷酷地催促他。

“............”

义景牵着马送他越走越慢,天地之间只剩深雪上两排脚印,如血般凄凉——

信长蹲下来,将那只奇异的酒杯凑到光秀唇边。光秀似乎闻到那头骨上刺鼻的血腥与脑浆腐臭。恶心得想要吐出来。

“你还想着他?你舍不得他?”信长的声音像刀刃般寒冷无情。他不留一点余地,一定要将光秀哪怕任何一点无关自己的回忆都赶尽杀绝。

他与世无争,诗酒风流的主君——

“那是我的旧主啊——”光秀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浑身颤抖,眼泪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你是舍不得旧主,还是我更重要!”信长大发雷霆,猛然揪住光秀的头发,把他按入自己怀中,硬是把酒灌进了他的嘴里:“旧主的味道怎么样?他给了你什么?!”信长沉醉在自己的疯狂的深情里,他嘶吼道:“谁帮你报了灭族之仇?谁给了你城池和辽阔领地?是我!你只应该想着我!是我才让你有了现在的一切!”


信长就像疯了一般——


不疯魔。

不成活。

 


十九

 

天正三年,信长被天皇任命为权大纳言与右近卫大将。这是当年源赖朝的官位。大家从这时候起称他为“天下人”。光秀在同一时间因源氏血脉被赐姓“惟任,”并任命为日向守。

天正四年,近畿最后的反信长势力只剩丹波、丹后。信长命明智光秀、佐久间信盛、筒井顺庆、细川藤孝、塙直政、荒木村重等出兵本愿寺。不料所有部队均陷入苦战,向信长求救。当时光秀正在进攻天王寺砦,损失惨重危在旦夕,他自己也受了伤。他拼命挥刀抵抗,但寡不敌众,敌人又一刀砍伤他的左腿,他跪倒在地。又一刀眼看就要砍下来,光秀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然而对方却突然先被劈成了两半——

是信长,信长突然挡在他面前,砍杀了敌人。他率军前来救援,所有陷入危难的部队中,他唯独只想到要来救他。

 

信长带着受伤的光秀回到坂本城,光秀伤的很重,又因操劳成疾,旧伤复发,成了命悬一线的重病。信长日夜守着他,他无法想象如果光秀真的死了会怎样,他愿意让天底下所有人去死,只换光秀一条命。其实他没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这样做的,为了他日渐疯狂的目的,为了保护他以为重要的东西,他自私自利,心狠手辣,越来越丧失理智。但信长意识不到,他也不会去想那么多。他请西教寺的住持带着和尚们做法式,给城下町的百姓银两让他们诵经。他对医师们说,若光秀死了,你们都得陪葬。信长不信神佛,或者说,即使信他也不畏惧。他的血是冷的,但肺腑之中自有灼热的深情。

 

或许是法式有用吧,快到夏天的时候,光秀终于度过危机日渐好转。初夏的第一场雨落在坂本城,信长站在城上看着天边墨云翻腾,琵琶湖无垠得像海洋。


“繁华一瞬,执着何用。”他想起住持临走时叹息般跟他说的这句话。


人生是一场千秋大梦,信长永远不会醒来。

 


二十

 

信长的铁骑踏遍山河,他的残暴让诸大名心有余悸。琵琶湖东岸的据点已选好,信长在安土筑城,与坂本城两两相望。光秀不断向信长谏言,要怀柔天下,但信长很不高兴。他将光秀禁足于坂本城。自己则继续征伐丹波。

 

天正五年,信长在丹波遭遇苦战。光秀得到消息,立刻调兵出征。当时秀满跟他说:“信长公命我们不得出征,难道要违抗军命吗?”光秀苦笑:“无妨。”光秀辗转于丹波,顺利解围信长,并完成了丹波攻略。至天正七年,近畿地区全部平定。信长将丹波,滋贺郡,南山城,全部交与光秀,合计约240万石。光秀修建了福知山城与龟山城。之所以叫龟山城,据说是因为光秀与信长在城下散步的时候救了一只小乌龟,光秀将那乌龟放生的时候开玩笑说,我要叫这只小乌龟织田小龟丸。信长无言。最后小乌龟叫什么不得而知,但那座城从此就叫龟山城。

 

总之,光秀在天正七年的时候成了名副其实的近畿管领。他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似乎并不很开心。他甚至跟下属表露过自己想归隐田园或者遁入空门。

 

信长大约是听到了此事,立刻赶到了坂本城。

“光秀,过来给我沏茶。”他命令道。

光秀走过去坐下,看着面前信长早已不年轻的脸,他心底一片荒凉。他们的铁骑踏遍山河,积骸为城,酾血成界。

很多话他都想跟信长说,但其实说不说也不会有任何不同。放弃天下吗?停止征伐吗?以宽仁治国吗?在他亲手用白骨堆积的山河面前,他又还有什么资格去劝一句——为天下苍生。

他低下头,默默用茶筅打着一碗茶。


几十年了,他太了解信长了,他无法改变他。更何况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让信长变成如今疯子般暴虐嗜血的模样。


他们彼此以天下相倾,置万民不顾,竟不知不觉把对方活成了恶魔的样子。悲凄乱世,苍生疾苦,而他们于百姓来说,不过也只是死有余辜的魑魅魍魉。

 

“光秀,你那一脸的生无可恋是怎么回事。和我在一起这么不开心吗?”信长不悦地说。

“............”

“你最近究竟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嗯?”

“不——”光秀把那碗茶放到信长面前,低声说:“我只是,觉得太累了。我——”

“............”

“............”

“你这么想离开我吗?”信长的脸色冷到了极点。

光秀只有沉默。

“你真的想离开吗?!”


信长勃然大怒,反手猛力一挥打翻了那一碗茶,他暴躁地把光秀压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脖子,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巴掌。他用手指色情地摩挲他的嘴唇和舌头,眼中闪着莫可名状的兴奋。他沉醉在自己不可理喻的狂热中。

 

 

二十一

 

光秀再也不提自己要离开的事了。信长的心情似乎转好。这一年冬天,光秀被接到新建成的安土城,信长久久地站在城下等他,披着红色的狐毛斗篷。天冷得刺骨,似乎要下雪了,但信长站在寒风之中,笑得那么开心。他老了,眼角也有了深深的皱纹,但他冲他笑的样子还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大男孩。

 

那个刹那光秀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去小牧山城的时候。好长的时光啊,那么漫长的时光,竟也眨眼间就过去了。那个瞬间光秀好想痛哭出来。世间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他们即将君临天下,他们也早已罪不可恕,他们会不会被起义军所打败呢,或者罪有应得死于非命,但又有什么关系。纵使海枯,纵使石烂,纵使天崩地裂陆地再沉为海,只有那个一次次在风中等待他的信长,永远不会变。他牵起信长被冻得冰冷僵硬的手,心一疼,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信长最后一次停留在坂本城是天正十年的新年。光秀一改之前冷漠寡言的态度,对信长异常温柔顺从,搞得信长有点纳闷。

 

那是新年的第一个夜晚,光秀把信长从榻上拖起来,非要拉他去城上看星星。信长又从了。

“我不会离开的。”光秀望着灿烂夜空说:“我对你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信长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些。

“希望来世,我们还可以这样并肩站着。”

 

信长走的那天,光秀站在坂本城上看着他率军越走越远。寒风大雪中,信长的背影那么小,那么孤独。恍惚中似乎有钟声透过漫天飞雪从琵琶湖冰冷的湖面传来,是三井寺的晚钟吗?有什么模糊了的视线。光秀没有察觉。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已毫无遗憾,回首望得见天遥地远,万水千山。

 

 

二十二

 

天正十年。

 

五月的雨中,光秀独自一人走上爱宕神社幽长的参道。树林茂盛,那条坎坷泥泞的路如此漫长,他觉得好像要走完自己的一生。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光秀的面庞,他分不出那是雨还是满脸泪痕。他跪在神社前,握着一桶竹签。晃了晃,有一支签落在地上——大凶。光秀默默地盯着那支签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捡回去,又晃了晃,又一支签落在地上——大凶。光秀再一次把它拾起,又放了回去,再试,还是大凶。他不断地试,直到他终于放弃了,把那筒签放回原地。漫长的时间里,他在雨中一动不动地跪着,仿佛要跪到天荒地老。

 

时已至,五月雨——

 

凄雨潇潇,天命昭昭。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愿让这残忍的乱世决定他们的结局。

 

天下倾——

 

光秀扬手打翻了那一桶竹签。他站起身,眼中再也没有迷惘。

 


二十三

 

天正十年六月,织田信长带领一小队人马留宿京都。他命明智光秀领兵去支援正在備中对抗毛利氏的羽柴秀吉。但光秀从龟山城调兵倒戈,突然袭击了信长所在的本能寺。

 

敌在本能寺——

 

光秀如此干脆地命令道。灿烂星空,龟山城下。

 

他亲自举起手中之剑,要为这个时代选择一个最好的结局,要亲自为他们俩,选择一个最好的结局。

 

仲夏夜茫,长梦未央。

 

本能寺在刀光剑影中烧成一片火海。而明智光秀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山道上看着眼底的一切。

岁月其实从未让他俩的距离变得遥远。但他们却不知不觉间,并肩一起走得这么远了。世事难料,浮生若梦,天命昭昭,那停不下来的时间与这无能无力的残忍时代,他们无法自拔丧心病狂的噬血深情,他们一次又一次罪孽深重的狠毒抉择与杀戮,他们不断退缩的理想和道德底线,似乎每一样都注定了一个罪有应得的结局,不论他们至始至终是如何——生死与共、全力以赴。信长一直固执地用自己苛烈的方式疯狂与整个世界敌对,与那最后的结局抗衡,不顾一切,不留任何余地,直到最后丧失理智,那是他表达情感的唯一途径。光秀一直都明白,所以他从来没有怪过他,更没有恨过他——

 

头顶宇宙浩瀚,星河璀璨,仲夏晚风吹过树林,温柔得像最开始的时候——

 

十六岁的信长傻乎乎地盯着他说,你、你长得可真像我媳妇儿——

 

那个灼热夏日的风与蝉鸣,红着脸的青涩少年,流年迢迢,竟恍如昨日。

 

光秀生命中积聚的所有情感都在那瞬间从心中随着星河倾泻直下。

 

风吹落眼泪的短暂瞬间,结局在本能寺的烈火中温柔殆尽。

 


二十四

 

明智光秀占据了京都。传言说他跟祖辈源赖朝一样已被任命为征夷大将军。但他并没有任何后续动作,他随即回到了安土城。他似乎对天下毫无兴趣,对建立新生政权也毫无兴趣。没有人知道那些天他在想些什么,在干些什么,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与此同时,在備中的羽柴秀吉却大喜过望,他目标明确——这是夺取天下的大好时机。秀吉连忙与毛利氏谈和,随即开始了他著名的中国大返——打着为信长报仇的旗号讨伐明智光秀。

 

细川藤孝找到光秀的时候,光秀正在安土城的殿中喝茶。

“你来了。”光秀看见他进来,微笑着说。

藤孝在他面前坐下,说:“你在这里干什么,秀吉可要打过来了,你不想想怎么办吗?”

“他跑得还挺快。”光秀看着窗外,冷冷嘲讽了一句。过了一会儿,他又平静地说:“这天下终究不是我的,但也不会是他的。”

“......”

“藤孝,你的来意我清楚。你不用觉得有什么愧疚的。”光秀给细川藤孝递了一碗茶,他知道他不会再站在自己这边了,如今来这里,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在这乱世之中,家族的存亡负于肩,而自己并没有打算一统天下,已经不能再细川家族带来任何利益了。

细川藤孝又沉默了一阵,然后深怀愧疚磕了一个头。

“你不必如此,把茶喝了吧。”光秀笑着。几十年的交情不过如此。他并不是丝毫不觉得感伤,只不过他早已把这个尘世看得太透彻,无情乱世,凡夫俗子,人间凉薄,本就不应该对任何人有所期许与强求。

 

细川藤孝投奔羽柴秀吉的消息不久就传了出来,打着大义的旗号,说的是不忍光秀弑主的逆行,所以倒戈相向。而跟随他投奔秀吉的还有不少其他武将。好在旧足利幕府的幕臣还是留在了他身边。

明智秀满得知消息,愤怒地捏碎了一只茶杯,光秀苦笑着默默心疼那只茶杯,又心疼秀满被割破的手指。

“何必如此生气,”光秀宽慰道:“良禽择木而栖,况且他说的也没有错,弑主之罪我是永远洗不去的。”

“可是你明明——”

“你不必说了。”光秀打断他:“我们还得准备准备迎击羽柴军。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坐以待毙。现在有多少兵马?”

“......大约一万人。”而秀吉有四五万人。

但光秀不动声色,他摊开地图,对秀满说:“我带领本队五千人,从这里迎击秀吉,你镇守安土城。若到时情况紧急,我会派人回来请援军。”

“......”

“还有,若安土城陷落,就把本丸烧了吧。”光秀接着说,他依然低着头看着地图,但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个人最喜欢的地方,我不想让它落在敌人手里。”

秀满没有听明白。

“他现在......一定很寂寞吧。”光秀喃喃地说。

 


二十五

 

秀满站在安土城上目送光秀率军离开。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光秀。

 

光秀在山崎遭遇羽柴军。而后爆发了著名的山崎合战。兵力悬殊,胜负没有悬念。

结局是光秀败走近江。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人都是忠心耿耿要用性命保护他的。但羽柴军穷追不舍,并且四处悬赏说只要擒得光秀,将来必许做大名。所以当光秀行至小栗栖时,就只剩几个负伤的随从而已。光秀想要回到坂本城,再在那里切腹。坂本城于他来说是一个开始,他希望能在那里结束。

 

但他终究是走不到了。

 

月光照亮竹林的小道,光秀停下脚步。杀出来的不知是哪路人马,或许只是想要奖赏的当地农民。

光秀拔出剑。他这一生无数次拔出剑浴血奋战,曾只手遮天运筹帷幄,偷天换月埋葬千军万马,为天下苍生,为凌云壮志,为守护唯一的一个人。但这最后一次,却这样凄凉与不堪。恍惚间自己已年过半百,就像那个人吟唱的——


人生五十年,如梦似水,杯酒间——

 

光秀轻轻闭上了眼睛。自己一生杀戮,狠毒冷血,恐怕是没有资格入诗的。什么苍生百姓,什么太平盛世,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早已随着自己高贵的血液坠入魔道,天地难容。他曾用万人白骨去换自己的魂牵梦萦,曾用黎民之血祭自己肮脏的私情。这样的结局,才算是他的罪有应得。


起起落落的流年已逝,大悲大喜的壮志渐冷,乱世间情深似海,长相厮守与恩断义绝,终究不过拂袖间一场灰飞烟灭。

 

当再次睁开眼时,刀剑已向他砍来。

干燥温暖的风中有夏夜独特的气味,似乎是繁花开败的腐朽香味。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地战斗。他已遍体鳞伤。再一次举剑抵抗之时,长刀从背后穿过他的身体。

 

光秀透过手指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温热的血。他闻到温柔而血腥的气味,如同一场负尽苍生罪孽弥天的庸俗爱情。那一瞬间他突然又很想念信长。


他想那个决别的夏夜,信长在一片火海中一定看见水色桔梗纹的旌旗,被火光染得如血一般,触目惊心。他是以怎样难以置信的神情挥刀对抗冲入本能寺的明智军的?在血淋淋的背叛面前,他是否也想起初次相见那个夏日的风和蝉鸣?是否记得阳光落于桔梗纸扇的刹那,樱如雪落满彼此肩头,仿佛已相守白头?他是否想念雨打窗棂,樱花落尽的缠绵之夜?是否所有甜美回忆都如刀绞般让他刺骨疼痛?是否最后他也望见星光璀璨悲凉,银河如痛哭般倾泻而下?


想必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他们会莫名其妙走到这样一步吧。他一定直到饮刀自尽,也不会承认那个几十年如一日为他杀戮征伐谋筹天下的男人,那个永远安静守护在身边的男人,那个自己疯狂病态地霸占着的男人,那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杀掉自己的男人,也是唯一一个自己会心甘情愿为他去死的男人,会真的对他拔剑相向——要他死。

 

溽热盛夏,大梦难醒。

 

信长活在自己的梦中,他天下布武,他即将君临天下——

 

但他直到最后也对很多事一无所知。他什么都不明白。不过,光秀或许也根本一点儿都不在乎。

 

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又一剑从正面穿过光秀的胸膛,又霎时抽出,血汩汩流出。

 

一柄染血的破旧纸扇从他怀中落下。他焦急地伸出手,却再也来不及拾起了。寒光闪过,一个无名小卒从背后砍下了光秀的头颅。那颗头在地上滚了滚,裹上肮脏的尘土,停住了。而那纸扇在无人知道的地方被接连踩了几脚,烂在泥中。

 

晚风沙沙吹过,只剩夏夜萤火明灭,哀虫啼音。

 


二十六

 

明智秀满没有赶上山崎之战,他当时还在镇守安土城,后来安土城落,他依光秀的话,放火烧毁了本丸,然后回到了坂本城。他在坂本城中得知光秀已死的消息。当时明智军已全军覆没,坂本城早已没有兵力,城中大多数是妇孺妻妾,但羽柴军依旧军容焕发将坂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架势仿佛又要上演一场山崎合战。秀满站在天守阁上冷冷地望了半晌秀吉的正义之师,然后回到后殿换了一身洁白的礼服。他在城中各处放了干草,然后一把火点燃。在将妻妾子女全部杀掉之后,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家臣都殉主了,女眷也殉城了,败军之将罢了,但他突然有一点儿为自己的姓氏自豪。火越烧越大,很温暖,秀满跪在坂本城天守阁正殿的一角,冲着什么地方深深磕了一个头,他分明看见二十来岁的光秀正坐在那儿,就在殿中央,微笑着饮一碗渐冷的茶,温柔地看着远方——他笑得永远那么好看——秀满偷偷想。

 

据说秀满在自己腹部切出了一个标准的十字,没有人为他介错。他为何选择最痛苦漫长的死法,羽柴秀吉大概是永远不会理解的。不知道在得知光秀战死的那个刹那,秀满是何种感受。但他随即冷静沉着地一一处理完后事,而后焚城自尽,想必是并不很悲痛的。秀满不如光秀那般诗意,但他或许明白人生如梦,只愿心有所寄,生死相依。

 

坂本城并没有被大火烧毁,那天后来开始下大雨。羽柴军一拥而上冲进去,但却并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宝贝和活着的女人,只得悻悻而归。当地的百姓怀念光秀的德政,悄悄地收敛城中尸骨盔甲,埋在了附近的西教寺,至今仍时时祭拜,超度亡魂。而据说光秀的首级被带回葬在龟山城附近的谷性寺,每到七月仲夏,寺前万株桔梗开遍。

 

至此,这个以桔梗花做家纹,有着高贵血统的家族退出了战国乱世的舞台,就像某一年光秀亲手种植的月下美人,盛放凋零,刹那风华。那些如玉容颜铮铮傲骨,亦沦为腐尸白骨。只剩琵琶湖畔半壁残垣,一抔黄土,与延历寺的钟声,在岁月更迭中萧萧回荡。

 


尾声

 

如今的大津市,当年的近江国坂本城址上,早已枯草瑟瑟。但仍有有半块石碑留在那儿。那碑立于琵琶湖畔,被岁月侵蚀得残破不堪,更有一半已沉入琵琶湖底。传说那石碑上的字为光秀亲手所刻,依稀可辨的汉字写的大约是“浮世难解,此心如一。”究竟什么意思已无从可考。但那刚劲俊秀的字似乎叹尽了一生的悲欢荣辱。

 

直到今天,人们依旧津津乐道揣测着深藏在本能寺火海之后的真相与明智光秀叛变成功后莫名其妙的迟钝反应,仿佛将天下随手相让。

 

其实于他而言,掌权天下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啊,万邦臣服抑或骂名昭著更是不值挂齿。世人会如何嘲笑他们丧心病狂却无能无力的爱情呢?抑或秀吉会在短暂的统治中篡改所有的历史抹杀他的一切付出?民间传说与花街小曲中他会被同情还是唾骂呢?那都是无所谓的事。漫漫历史,长歌沉寂,一个人所铸就的惊天动地,再如何震泣鬼神,也不过是飞蛾扑火,自寻宽慰罢了。芸芸众生皆有自己的路要走,不管顶着如何吊民伐罪的借口,也没有谁有资格拯救天下苍生。有德之人自会成为天下主宰,这洪荒乱世,也会在冰冷岁月中被下一个时代掩埋,改朝换代,更迭循环。而他不足为道的理由和平凡故事,也沉入琵琶湖底,再也不见天日。

 

光秀格外爽快地终结了战国最血腥的篇章,就像他当年无怨无悔地亲手成就了信长尸骨堆砌的天下。他如此洒脱地选择结束。这或许源于他血脉中不可磨灭的尊严与勇气,或许是因为道德,或许是为了赎罪,或许是他最终还是在天下苍生与信长之间选择了苍生,或许这是他俩唯一能回到最初的方式,也或许其实只是因为他的感情比信长还要来得狂烈罢了。他似乎从没后悔自己选择的路,也从来没有责备过这个时代。他一定心满意足。毕竟千百年后史册间所有关于他们的记载,他们的姓名,都摆脱不了彼此的痕迹。这是他们共同走过的路,开创的时代。那才是永恒意义的天荒地老。

 

而这动荡凄闇的时代也曾爆发过恸哭,有过一场刻骨深情,纵使永远湮于史册不为人知——

 

在那个银河划破天际的璀璨夏夜,明智光秀曾孤独地站在黑漆漆的山道上疯魔般痛哭于风中。那一生最温柔的风,将他生命中千万次开谢的血桔梗吹散成本能寺绚丽的大火。

 

光秀在那火光中望见自己奢望半世的一生——


 

一间草屋,半顷耕田。

 

山野红樱开遍,与君相守白头。


 

 

血桔梗___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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